提起黑龙江,人们常想到广袤的平原、无垠的黑土地。然而,这片沃土并非只有平坦的风景,一道道绵延的绿色脊梁,纵贯其间。山城伊春,就静静地坐落在小兴安岭的群山褶皱之中,点缀在“雄鸡之冠”深处。
记忆中,上次登山还是在十年前,那座山是泰山。那年我初及弱冠,怀着对朝阳的期待,伴着夜色,循着欢声笑语启程,从红门开始一路向上。那之后我便很少爬山,缆车代替了攀登的脚步,苔藓的湿滑、望不到头的栈道则成了心中的畏途。
5月21日,金祖峰上的日出。张启明摄
但幸好,金祖峰只能用脚步丈量。
这里是伊春市金林区,小兴安岭腹地。这片历经亿万年地质构造运动与自然演化的古老山地,不仅孕育出广袤的原始森林、丰富的矿藏资源与雄奇的宽谷山川,更似天然屏障拱卫着三江平原。
同样是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,月光揉碎在了汤旺河的波浪中,山峰轮廓朦胧而神秘。金祖峰在月光中的显影,并非泰山那刺破苍穹的峻拔,更像一位身披深绿绒毯、从容呼吸的青年。这里少了人潮的喧嚣,只有夜风穿过林间的低语。
5月20日,五营红松林海景区内松鼠正在觅食。张启明摄
无边的原始红松林在这里筑起了绿色的穹顶。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伊春,白天草坪婚礼上新人互诉衷肠、松林里松鼠闪过鞋边、梅花鹿温婉的呼吸还回荡在脑海。夜空中,这所有初见的惊喜与野趣,都悄然沉淀为衣褶间的松香,四处弥散。
“悠着点儿走,保存好体力。”路上遇到的大哥王海庭在我身后高喊。一片黑暗中,他正在直播的手机亮着。“我希望能为家乡的旅游尽我绵薄之力。”这是他第四年直播登顶金祖峰。
5月21日,金祖峰上拍摄的夜色下金山屯。张启明摄
王海庭的包里时刻放着手电筒和糖。“都是给游客准备的,大多数都像你这么着急,听劝的也没几个。”他笑着摆了摆手。
踩在厚厚针叶上,发出沙沙的轻响,仿佛山体本身绵长的吐纳。没有望不见头的十八盘,只有蜿蜒伸向林木幽暗怀抱的栈道,苔藓虽然依旧湿滑,但这一次,它反而成了山林间可以触见的温润。
不知不觉已至山腰,夜露浸湿了裤脚,微凉的触感却让人清醒。站在道边延伸出去的观景台,远处的天空已经泛白,对面的山峰被勾勒出了一道深邃的墨痕,周身只剩下山间巨大无比的寂静——那不是虚无,而是自在。
我静静地观望,山脚下的汤旺河蜿蜒远去,恰逢一列火车拉着汽笛沿着河边驶过。借着车灯,汤旺河沉睡的墨色水面被暂时唤醒,每一寸天光的吐露都清晰可见。
5月20日,崔健华向记者展示“森林号子”。张启明摄
伴着汽笛声,一个厚重的声音穿透记忆——那是崔健华的采山号子,这位五营国家森林公园的“金牌导游”和“林三代”,曾在林场木屋前向我哼唱祖辈传下的旋律。
“林子是活的,它不光会呼吸,还会说话。”小兴安岭曾为我国经济建设做出过巨大贡献,2014年,以大小兴安岭为主的黑龙江重点国有林区正式停伐,跨越近半个世纪的采伐落下帷幕。崔健华放下了从祖辈那里接下的斧锯,转而成为这片土地的守护者,同数万名“砍树人”转身为“新林人”一样,他们以另一种深情仰望这片浩瀚苍翠。
继续向上,脚下的坡度终于在某个拐角后趋于平缓。林木的屏障悄然向两侧退开,露出一片豁然开朗的山顶平台。天空的颜色,此刻不再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蓝,被黑暗包裹了一夜的朝曦,正积蓄着无法言喻的力量。
云海开始在脚下凝聚,虫鸣鸟叫渐渐打出清晰的节奏,好似森林号子遥远的回响。山风掠过耳际,卷起衣角,一如十年前的那个黎明。我支好相机,等待着日出东方的喷薄时刻。
相比影像,语言是抽象的,而这抽象恰恰能表达出具象所无法承载的美。当光芒越来越盛,一轮浑圆的红日,猛然跃出了峰峦。那一刻,天地无声,世界在寂静中被重新点燃。
太阳升起,风继续吹。
十年前泰山登顶的情景,跨越时空与此刻重叠。我猛然惊觉,十年间,只有在这两个时刻我如此静候过太阳的升起,如此期盼过破晓的时刻。身体深处涌出的,不再是征服的快感,而是渺小个体融入漫长岁月中的震撼。我被这亿万年的光所穿透,多年来对自然的疏离与对山野的畏惧,都在这原始的光芒里被彻底抚平。
即使今日,我也无意复刻当年从泰山红门一步步丈量至玉皇顶的挑战。但金祖峰从容的栈道,以它恰如其分的坡度,同样将我托举至这片光芒的门前。我放下了对“全程”的执念,却未曾错过喷薄的瞬间。
路径或有殊异,步履或分缓急,但只要心向黎明,那轮燃烧的赤金之轮,终将跃出云海,将它的辉煌与温暖,毫无保留地泼洒在每一个守候者的肩头。(作者:张启明)